36.舵手严三 (1/2)

西出瓜洲，溯江而上，即便是寻常客船，两日之内也能抵达燕子矶。若是遇上潮汛期，便至少要多加上一日，且逆水夜行有翻船之虞，经验老道的船夫大多会在永贞歇上一晚。

永贞是个小县，最热闹的地方就在渡口，沿江一溜儿全是酒馆客栈，丰俭由人，五文钱便可占个铺位过夜，再添上两文还能有顿像样的酒饭。别看永贞地方不大，却产极好的黄酒，隔水一烫，醇香满室，纵是不饮也有三分醉了。

总有贪杯的船夫推说夜里行船不够稳妥，定要在此歇脚。船到了渡口人也不上岸，只冲相熟的酒家挥一挥手，不消半刻，便有腿脚利索的小二提着食盒挂着酒壶，急匆匆地往船里送。食盒里是一碟牛肉和一盘鱼，牛肉是头一天刚宰的，煮好浸在百年老卤中，客人现点现捞，不切片专切成豆腐块大小，咬上一口满满都是卤香肉汁，最煞饥寒；鱼是清早从江里打的，头尾尖尖寸把长，用重油煎透，连骨头都是酥脆的。

“一口肉来一口酒，醉倒梦里妻儿有。”这话常挂在跑船人嘴边。经年累月的漂泊，风吹浪打里唯有几口黄汤相伴，聊以慰藉。用严三的话来讲，这酒是琼浆玉液，能让人一日当作两日过，醒着是一日，醉了又是一日，且醉了的那一日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。没醉过酒的能叫男人？严三言出必践，十日里至少要做七八日的男人，剩下的三两日便成了水鬼，无魂无魄的浮在水面而已。

严三是运河水路里的船夫，因贪杯出名。传言他早年间在水师里待过，醉酒误事被撵了出来，倒是悔改过一阵子，还娶了媳妇买了渡船，不到两年便抱上了娃。日子像打起苞的碧冬茄，眼看着就要遍地开花，冬日里一场风寒袭来，一家人只有严三挺了过来。自那以后，他便以渡船为家，终年漂在水上，靠岸只为买酒。世人只道是这水路里又多了条无根的水草，料他余下的日子不过苟延残喘罢了，没曾想到了今年年初，这沉底的命数却有了转机。

先是水路里来了新人，十六艘百尺大舰，飘着黑底白莲的旗帜，威风凛凛地驶入运河。有见识的认出那旗帜来自海上最有名的商队，那商队历来贩奇珍异宝，走江海大道，为何进了这狭小的运河却是无人能知。好在船虽大但不欺人，过往照面皆透着客气，便是有渔船不小心磕碰上大船，船上人也从不横生事端。

大家相安无事地过了两月，转眼到了“杨花落尽子规啼”的谷雨时节，几场暴雨后迎来了碧空万里的晴日，又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，行人如织，密布水陆两路。渡口来了几个客人要往清林径去，船夫听说要去这地方，纷纷摇头，没人肯去。刚好严三酒醒了出来透气，想也没想便接了这单生意。

清林径是条水道岔口，水深且缓，两岸林木繁茂，遮天蔽日。早些年这里闹过水妖，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阵子，自那以后再没人往这条道走。严三不忌讳这些，闷头朝着水路深处划，水里偶尔闪过些黑影，船夫不闻客人不惊，权当没瞧见，波澜不惊地驶过。到了尽头，只见一艘鹘翅大船正架在岸边，几十号人船上船下的张罗着，看样子是择了今日新船下水。

客人给了双倍船资，谢过严三上了岸。严三默不作声地收了钱，掉头时瞥见有人提了一笼活鸡，喜气洋洋地往新船上送。严三船桨缓了缓，冲着最末上岸的客人说道：“叫他们别杀鸡，水里的东西不喜鸡血，要惹事。”

那客人是个中年壮汉，听了这话一愣，神色诧异地走了。严三自划着船往回走，没多久听见身后有人急喊：“船家！且停一停！我家少爷有事相询！”严三眼皮也懒得抬，充耳不闻。须臾，身后传来衣袂破空之声，便有人轻巧地落在了船头，温言道：“在下奚就，是这新船的主人，敢问兄台贵姓？”

严三兀自划桨，“上了我严三的船就得给钱。”

奚就笑道：“那是自然。在下还有些疑问想请教严兄，问过后一并相酬。”

严三扫了眼奚就的鞋底，淡道：“染鸡血挂红在别处能讨吉利，在这儿只会惹祸。你们跑海路的不懂河道的规矩，坏了事是我们遭殃。”

“敢问这水里究竟有何物？”

“蚣蝮，这几日涨水，正是它出来玩的时候。”

奚就望了眼水面，抱拳一辑：“我等初来乍到不识规矩，险酿大祸，万幸有严兄提点，感激不尽！如此大恩非银钱能报，在下正缺熟悉这片水路的人，不知严兄意下如何？”

严三冷着脸摆摆手。奚就又道：“在下虽保不了大富大贵，但若是严兄有何未了心愿，只要是水里的事，奚某大抵都能帮上忙。”

严三身形一顿，抬眼向奚就看去，才见他貌若潘安，尤其那双眼睛，美得不似人间之物。严三站直了身子，沉声问道：“当真？”

“一诺千金。”

如此，严三摇身一变成了商队里的船员。那艘叫“河昌”的新船往来金陵与扬州，主运丝绸、瓷器，是个娇气活，需得加倍小心。严叔上船后做了副手，每月往来两地十数次，几无货损，在商队里的威望渐盛，没过两月又荣升掌舵手，再不见他喝酒，且断了昔日的旧友，人人都称他一声“严叔”。

进了九月便是入了秋汛，水路日益见涨。“河昌”已跑了一趟金陵，吃水得厉害，现下正停在瓜州码头休整。下批货尚有五天才能到，又赶上观音出家日，严三便给船员们放